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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青年艺术家画像》的翻译

2000-03-29 来源:中华读书报 朱世达 我有话说

从翻译的实践中人们可以看到,闭关锁国对于学术的发展是多么可怕。

最近,我完成了乔依斯的《青年艺术家画像》的翻译。作为英语语言大师和文体家的詹姆斯·乔依斯在他的《青年艺术家画像》中对译者提出了绝大的挑战。他使用了大量的隐喻来表述他的思想以及对主人公命运的态度,运用了诸多《圣经》的典故来反衬斯梯芬与天主教的决裂和反叛。乔依斯是一个都柏林人,在都柏林的文化氛围中形成了他的艺术思想。都柏林人和都柏林文化是他一生创作的小说的主题。所以,他在作品中使用了大量爱尔兰的俚语,这些土里土气的俚语,极为生动地刻画了都柏林人的生活习俗与思维习惯,然而却给译者提出了一个难题:有许多乔依斯式的语汇甚至在词典中也难以找到,有许多乔依斯式的隐喻如果不是在深入研究的基础上便很难体验到。

斯梯芬在克朗哥斯公学求学期间曾被同学蛮横无礼地推进尿池。斯梯芬在以后的经历中多次回忆起这一又“湿”又“冷”的经验,这是继在那著名的亚里士多德式开首中所描述的“温热”、“冰冷”尿床经验之后又一次的体验,成为他感情经历的一个很重要的里程碑。乔依斯在作品中没有使用惯常的“厕所”一词,而是用“square”,“ditch”。如果照字面含义译成“广场”,那么整个事件就变得莫名其妙了。

乔依斯将斯梯芬描述成“tuckoo”。在英语词典里不可能找到这词,因为它是小孩发“cuckoo”的变音,应译成“杜鹃孩”,而不是“馋嘴娃娃”。杜鹃孩指斯梯芬,雌杜鹃每每将蛋下在别类鸟的鸟巢里,小杜鹃每每处于异类的环境里,对于孤独的艺术家斯梯芬来说,这称呼再合适不过了。乔依斯的父亲在1931年1月31日写给他的信中说:“我一直在纳闷你是否记得当你还是个小杜鹃的时候我们住在布赖顿广场那些以往的日子,我总是带你到广场去,给你讲从山上奔将下来带走孩子的哞哞母牛的故事?”(《乔依斯书信集》第三卷第212页)在小说一开头就对斯梯芬进行“杜鹃孩”的精神界定,对于理解斯梯芬整个的精神成长过程是至关重要的。

克朗哥斯公学有些学生逃离了学校。按乔依斯的解释,是因为在厕所里有“smugging”的行为。这个词在一般的词典里找不到,是爱尔兰学生俚语,指“轻度的同性恋行为”。这一事件对斯梯芬来说是一次极大的震动,如译为“干些偷偷摸摸的事”,其内涵就丧失殆尽了。

乔依斯善于杜撰合成词汇,这给理解他的行文造成相当大的困难。在克朗哥斯公学,班督导一次喊口令道:“Hayfoot!Strawfoot!”。Hay是古英语,一种类似绕线圈的乡村舞蹈,舞者围绕其他舞者或树丛跳舞,它没有其原来“干草”的含义,所以不能译成“泥巴腿!干草腿!”

多奥里街邓恩铺子在销售火鸡时,吆喝道:“AllyDally”。这是都柏林俚语,用来描述事物的优良程度。在这里应译为“全是好货”,并不是如外文版译的“阿里—达里火鸡”。这段描述乔依斯意在烘托斯梯芬童年殷实的家庭环境,与日后的式微对比,如译成“阿里—达里火鸡”,其意义就丧失了。

在一次俄国沙皇呼吁普遍和平的呼吁书上签名的活动中,克兰利蔑视签了名的莫伊尼汉,断然地说:“asugar!”。照字面,这很难理解。根据乔依斯在一封信中的解释,这是克兰利一种委婉的说法,指身体的一种排泄物,取其第一字母的谐声,有时表示惊叹的意思,有时表示对一个人的憎恶。(详见《乔依斯书信集》第3卷第129页)。所以,应译为“屁!”而不是译为“马屁精”,否则与原意不符。

其后,在提到爱尔兰社会主义者柯林斯时,在人群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说:“pip!pip!”。这是俚语,意为“了不起的人物”。

斯梯芬在一次情绪激昂的内心独白中,有这样一句:在处女想象力的子宫里,“thewordwasmadeflesh。即“词变成了肉体”。斯梯芬使自己自成了艺术的宗师,每一次将日常的经验演绎成永恒的艺术的时候,圣性的肉身化便再现一次。斯梯芬成了他自己的母亲。乔依斯在描述这一段时,含意是十分深刻的。然而,如译成:“语言文学已变得更加清新了”就错了,显然将“flesh”看成“fresh”了。

其后,乔依斯写了“choirs of seraphim were falling from the sky”。“fall”在此书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路济弗——早晨之星堕落成撒旦,伊卡洛斯从空中坠落而下,斯梯芬的堕落,都是“fall”。在这句中,关键是对“choirs”的理解(请注意此为复数)。它应理解为“唱诗班”呢,还是“一群天使”?我认为,应理解为后者,即“天使们从天坠落而下”,而不是“众天使的歌声正从天上飘落到人间”。

斯梯芬在同“她”的一次对话中,“她”问他:“你和周围的人总是格格不入。”他回答:“我生来就是一个过隐居生活的僧侣。”乔依斯用的词为“monk”,斯梯芬是在天主教气氛中长大的青年艺术家,他显然不可能是一个“和尚”,因为“和尚”是特指佛教僧侣的,将和尚按在斯梯芬身上显然是极不适合的。

乔依斯在小说中使用了大量《圣经》典故烘托斯梯芬成长的天主教气氛。一次,布道神父说:“我们仁慈的赎罪者怜悯人类,就在那里,在骷髅地,他创立了神圣的天主教会。”英文为:“holycatholicchurch”。这源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6章18节:“我再跟你说:你是彼得(盘石),在这盘石上,我要建立我的教会,阴间的门决不能战胜它。”所以,在这里“church”应译为教会,而不能译成“教堂”:“他把教堂建立在古老的岩石上”“在卡尔法里山上,他修建了神圣的天主教教堂”。

乔依斯在布道神父的布道中所用的《圣经》式的“temple”也是特指的,指身子。《新约·哥林多前书》第6章19节:“岂不知你们的身子就是圣灵的殿么?这圣灵是从神而来,住在你们里头的。”

在小说最后日记部分,乔依斯用了“Read locust sand wild honey”。何以“读蝗虫与野蜂蜜呢”,这来源《新约·马可福音》第1章第6节:“约翰穿骆驼毛的衣服,腰束皮带,吃的是蝗虫和蜂蜜。”另见《旧约·利未记》第11章22节:耶和华对摩西亚伦说,“甚至有蝗虫、蚂蚱、蟋蟀,与其类,蚱蜢,与其类,这些你们都可以吃。”这不能译成“读一些关于蝗虫和野蜂蜂蜜的书”,显然没有了解此句隐含的含义。

在日记部分,乔依斯用了“veronica”这一词。它意思是“一块布”。根据一个古老的爱尔兰传说,一个名叫Veronica的年迈的妇人在走向富尔韦时用手帕在这块布上擦,却印上了耶稣的面容。如译为“红布”,显然不妥。

斯梯芬在舅父家厨房里,舅父对着报上一张照片,说,“好漂亮的梅布尔·亨特!”梅布尔·亨特是当时一名著名的哑剧演员。斯梯芬表妹问:她在干什么,mud?。此处mud实为小孩发mother的变音。如译为“她站在什么地方,泥里面?”是没有理解这词变音的可能。

在日记部分,乔依斯以非常幽默的口吻写道:(她)问我还在写诗吗?写谁?我问她。这使她困惑不已,我感到抱歉,自觉太卑鄙了。赶紧把那话题封上,打开但丁发明的并在所有国家登记专利的精神英雄式的冷冻装置。乔依斯在一封信中解释道,“我坚信,英雄主义的整个结构现在是,过去一直是一个该死的谎言,并且不可能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作为一切事物——包括艺术和哲学——原动力的个人激情。”(见《乔依斯书信集》第2卷第81页)原文为“DanteA?lighieri”,应为意大利诗人但丁,而不是“丹特·阿利吉雅里”。译成莫名其妙的丹特·阿利吉雅里,乔依斯的幽默感就消失了。

我们今天能对乔依斯有更为深刻的了解,也是基于前辈翻译家的奋斗,也是得益于80年代以来的开放,使我们得以走出国门,在国外的高等学府进修或深造,接触乔依斯研究界的一流人物。我认为,乔依斯的作品在一代一代的译介中一定能更为完善。从翻译的实践中人们可以看到,闭关锁国对于学术的发展是多么可怕,而一个开放的、自由探讨的学术环境对学术的发展又是多么重要。让我们珍惜我们今天所有的一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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